春陽斜斜地爬上陽臺時,我正窩在藤椅里打盹。蠶絲被軟乎乎裹著身子,曬得人像塊快要融化的麥芽糖。忽地被一串咯咯笑聲驚醒——不必探頭,準(zhǔn)是那群小淘氣又在“六指”山楂樹上耍鬧了。
這棵樹生得實在古怪。樹樁不過小凳子高,卻敦實得像個石墩。頂上六根枝杈歪七扭八地支棱著,活脫脫像只朝天張開的巴掌。不知誰起的頭,院里老小都管它叫“六指”,倒把正經(jīng)樹名給叫沒了。
剛搬進(jìn)小院那年秋,撞見滿樹紅果壓枝的盛景。這些圓滾滾的山楂,竟比街上賣的糖葫蘆還水靈——圓圓的櫻桃外形,通紅小臉,包子褶皺般微微裂開的嘟嘟小唇,以及布滿全身的小雀斑,太讓人喜歡啦!
我打小在北方吃慣山楂,頭回見到活的果樹??瓷介谥︻^擠擠挨挨的憨樣,像是千百個紅燈籠在風(fēng)里晃蕩,心里頭就是歡喜。
這樹也實在有趣:矮墩墩的樹干磨得油亮,活像老輩人愛坐的馬扎。寒冬里頂著一頭雪,倒比戴棉帽的娃娃還精神。最絕是六根歪脖子樹杈,成了孩子們的寶座,坐的靠的,躺的掛的,怎么折騰都穩(wěn)當(dāng)、都有趣。
開春時它最沉得住氣。杏花梨花開得鬧哄哄,它依舊安靜從容。直到時節(jié)滑進(jìn)3月底,謝了花朵的杏樹、梨樹、櫻桃樹,已經(jīng)掛出青澀的小綠果,它暗灰色的老枝上才慢悠悠吐出點綠芽。湊近看,那綠色的新芽泛著點點嬌嫩的青黃,那新葉蜷得像嬰兒攥緊的小拳頭,被鳥雀吵得直打呵欠。也許是樹干粗糙、樹皮皺巴,背景色過于黯淡的緣故,枝端嫩生生的小芽,被灰撲撲的老樹皮襯著,倒比滿園春花還招人疼。
谷雨前后,它總算舍得開花了。白生生的五瓣花,遠(yuǎn)看和梨花像姐妹,近瞧花蕊強(qiáng)壯濃密,細(xì)柔的花瓣邊緣微卷,三五朵緊湊在一起,一簇簇半遮半躲在綠葉里。風(fēng)吹過,雪片子似的花瓣往磚縫里鉆,把整個院子都“腌入味”了。
如今青磚縫里都長了草,可每年秋里,那六根歪杈照樣舉著紅果等人摘。新搬來的娃娃舉竹竿打果,老住戶蹲在樹下?lián)炻l也沒注意樹皮上還留著前年刻的身高線。這株六指山楂樹啊,早把自己長成了院子的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