每每看到84歲的老父親,搭個矮凳坐在臺階上,佝僂著背,翻著一本老舊的《今古傳奇》,父親讀閑書的過往,便浮現于眼前。
上世紀60年代,父親初中畢業(yè)回到本地村小做了民辦教師,從此,他一邊種地,一邊教書。為了補貼家用,他還拜鄰村老中醫(yī)為師學習中醫(yī),而后挎著簡易藥箱走村串戶。農民、教師、鄉(xiāng)村醫(yī)生,多重角色,讓父親忙得像一只不停旋轉的陀螺。尤其是承包土地后,每天去學校,他總是掐著時間點,一路叮咚著下一面坡,再上一面坡,在預備鈴響起之前趕到辦公室。放學之后,又一路叮咚著趕回家,或扛了鋤頭,或挑了糞桶,或挑了擔背了筐往山野走。待母親的吼叫聲響起才趕回家,手忙腳亂地端上碗,病人咳著喘著趕來了……
農活、孩子、病人,幾乎把父親的時間都擠占完了,哪里還有時間看閑書?小時候,除了春節(jié),看他搭個凳子獨自坐在臺階上,入迷地翻著紙張快要脫落的泛黃豎版《三國演義》,幾乎不曾見他看過書。
真正見到父親讀閑書是我參加工作以后。那時我在鄉(xiāng)中心小學任教,父親依舊在山區(qū)老家村小任教。有時,中心小學領導要到村小檢查工作,邀約我同行,我便領著他們一路翻山越嶺往村小走。
村小辦公條件差。偌大一間辦公室,泥巴地面,凹凸不平,六七位老師擠在屋子中央那張寬大粗糙的桌子上辦公,每個位置前都堆了一大摞作業(yè)本。讓我驚奇的是,父親的位置前除了作業(yè)本,還碼著一疊雜志。我隨手翻翻,里面居然有不少折痕,有些地方還畫有紅線。一位老師大約看出了端倪,笑著告訴我說,父親太迷戀這些雜志了,新雜志一到,他必定抓在手里。可他實在太忙,只能隨手翻翻,通覽一下目錄。有時實在不想丟下,便估摸著時間,挑短的看;長的呢,看到哪里就折到哪里,如果折疊頁沒看完,便用紅筆作上記號……我想起家里那些《今古傳奇》雜志,總會不時翻看到紅杠杠,不覺恍然。
別看這些閑書,幫了父親大忙。他在村小教書的那些年,經常被安排帶畢業(yè)班,然而父親并不慌張。他通過講述閑書上的故事激勵孩子,寫“下水作文”引導孩子寫作,一年下來,孩子們的語文成績提升不少。他年年教六年級,年年考得好,父親由此成為本村乃至本鄉(xiāng)的“王牌”小學語文教師。1990年,年近五旬的父親,迎來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,那就是參加全縣“民轉公”考試。他知道數學是自己的弱項,便只把精力放在數學復習上,壓根兒不管語文。一場考下來,不但順利轉正,據說成績還排在前列。
閑書還培養(yǎng)了父親的遠見卓識。父親把錢用在培養(yǎng)孩子讀書上,我們三姊妹都通過讀書考學離開了山區(qū)。再后來,村里興起建樓房,父親也不為所動。
不僅如此,閑書還浸潤著家庭。受父親影響,我也養(yǎng)成了看閑書的習慣。參加工作后,教學之余,我常把時間花在看閑書上,并試著寫稿投稿,多年堅持,在報刊上發(fā)表了不少散文、小說。
受家庭氛圍影響,女兒自小也喜歡看閑書,從小學到大學,閑書一直伴隨其左右。考上研究生后,成天忙于化學實驗的她,一有空閑,便一頭扎進圖書館?;蛟S,那些閑書并不能給她的學業(yè)帶來幫助,但一定會給心靈以撫慰,讓她面對困難時,變得淡定、從容,從而以更佳狀態(tài)迎接求學路上的挑戰(zhàn)。
或許,那些閑書留下了太多記憶,父親視它們?yōu)檎鋵?,一直舍不得丟棄。退休后,他將閑書從山區(qū)老家搬到了縣城。剛開始,因為租房,我們常搬家,每次父親都細心地照管那些閑書,生怕弄丟了。直到今天,它們依舊珍藏在他臥室的木柜里,每每有了空閑,他便掏出其中一本,細細翻看起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