房檐下,寂靜了一年的燕子的家又熱鬧起來,兩只燕子飛來飛去,忙著修補家園。
小院子里的梨花開了,在燕子的忙碌里尤其靜謐安閑。我捧著總也看不完的《紅樓夢》讀一會兒就停下來,和姥姥腳邊的小白貓玩鬧一會兒。
春日里難得的清閑時光,姥姥收拾完家務,把鍋碗瓢盆安頓好,就安安然然地坐在梨花樹下繡花。她的眼神真好,手也巧,一朵粉紅色的牡丹花在我玩玩鬧鬧間就盛開在她的手中了。
梨花白、牡丹紅,還有我們春風滿面的笑臉,還有湛藍的天空里云雀的歌唱,還有燕子的輕舞飛揚,還有小白貓的慵懶和調皮……春日里婉約明麗的家常畫卷,小心輕放,收藏在浩浩光陰中,“年年仍歲歲,故故復新新”。
姥姥喜歡繡花,繡花開富貴的牡丹,繡連綿不斷的纏枝蓮,繡吉祥喜慶的喜鵲登枝。姥姥也繡字,如“一生平安”“?!薄翱炜鞓窐贰薄板\繡”等,不管是花還是字,都有著美好的祝福和寓意。
我喜歡看姥姥繡花,這時的她和忙著在廚房里做飯的她不一樣,十分溫柔有耐心,眉眼含笑,說話也輕聲細語的。也許想著念著這些美好,她整個人從內到外都散發(fā)著美美的氣息吧。
姥爺也是心靈手巧的人,姥姥繡花的花樣子是姥爺畫的,字是姥爺寫的。姥姥坐在梨花樹下繡花的時候,姥爺也喜歡在花下。這時候,他是有閑暇的。田里的麥子已施過肥,讓它們在春風里盡興地長吧。菜園里的蒜苗呀芫荽呀韭菜呀菠菜呀小蔥呀豌豆呀,都已經澆過水了。
姥爺在花下像個孩子一樣專注地做手工,那些木頭在他手里靈動得很,一會兒沒注意,就變成了一個板凳,或者是一把小椅子。
別看姥爺話不多,看上去還有點嚴肅,但做這些的時候,和姥姥一樣,臉龐總是那么柔和可愛。他還喜歡一點風雅,不做木工的時候,就把他的那一套寶貝的桌椅搬到梨花樹下,鋪紙磨墨,練他喜愛的書法。
尋常人家閑庭院,風輕輕吹,花靜靜開。姥爺寫字,姥姥繡花,我看書,小白貓打盹,燕子歸來尋舊壘。
“梨花像什么呢?——梨花的瓣子是月亮做的?!焙仙蠒?,抬頭看滿枝丫的梨花如月般皎潔,浪漫又詩意。
姥爺這時竟話多起來,他又給我講起這棵梨花樹的故事。那會兒,他和姥姥剛成家,只有兩間土房子,他們就自己和泥巴,打土坯,用土坯蓋了圍墻。小院子建好了,院子里當然要種樹才像過日子的樣子。他們選了梨花樹,梨花是姥姥的小名,意義深遠,并且春天可以看花,做梨花糕,秋天還有甜甜的梨吃。人間煙火日子,要浪漫,也要實用。
梨花樹的故事,我聽三遍以上了,但姥爺每一次講,我都喜歡聽,認認真真聽。母親說,姥爺現在年紀大了,健忘了,說過的話很快就不記得了,但他年輕時記性特好,她記不住的課文,姥爺看兩遍就能記住。
這讓我很難過。望著姥爺興致盎然的模樣,每一次聽他們和梨花樹的故事,我都會像第一次聽那樣充滿好奇和驚喜,饒有興趣地問來問去從前的時光。
梨花在蘇東坡的筆下是“惆悵東欄一株雪,人生看得幾清明”。花期的短暫讓人惆悵,但也因此讓人看清生命里的所遇和擁有,什么是最重要的,該珍重什么,該看淡什么,從而心思簡靜通透,就像飛來飛去的燕子的忙碌,是生命里最美好的時刻。
也如這梨花樹下的光陰,澄澈靜謐,像一條河流淌在生命中,縱使梨花凋落,院子老去,院子里的人兒老去,但河流不老,依然在生命中潺潺流淌,彈奏著舒緩輕快的樂曲。
徐則臣的小說《北上》里提到愛德華多·加萊亞諾的詩句:“過去之時光仍持續(xù)在今日的時光內部滴答作響。”一條河的命運,一個家族的命運,一個人的命運,蛛網一樣,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。
這看似閑淡無意的平常歲月竟慢慢滲透到生命中,一點點鋪墊成心靈的底色,這一生在尋找的不過是這年少時所見到的人間素樸的閑靜安然。